媒介化生存:文明转型与新型人类的诞生
2020-08-03 07:2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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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探索与争鸣杂志

孙玮 |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中心研究员

本文刊载于《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6期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孙玮教授

媒介:不是透明的

关于媒介技术,长久以来存在一种执念:媒介是透明的,仿佛此岸到彼岸的桥梁,充其量是达至目的的手段。随着媒介对不断更迭之技术的利用,这种对透明性的追求愈发强烈。技术发展使得媒介越来越隐形化,反而激发了人们对媒介技术的关注与反思。当前具有相当普遍性的对于媒介技术的主流认知是:将技术视为与人类对立的一种存在,它不断地侵入人类的自然本真,当前这种侵入性越来越强,甚至威胁到了人自身;将媒介视为客观世界的再现,是附属于现实的次要物,媒介是人类通达世界的手段和工具,因此越透明越好。这种认知的衍生观点五花八门,但基本是以主客体理论范式为预设。在这一视域中,媒介技术是作为主体的人发明的工具,是服务于主体目的的手段,其本身的意义有限。

当前移动互联网、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新型媒介技术的实践,正在改写人类文明,也猛烈地冲击了上述观点。反思媒介透明性的代表性路径之一,就是突破主客体理论范式,质疑把人的主体性当作先于技术的存在。也就是说,不能仅仅考察人用媒介技术做了什么,也要同时看到媒介技术怎样改变了人本身。这个路径大致涉及两个层面:在主体层面,认为“技术是人不可分割之构成,是人之为人的可能性”;在社会构成方面,认为媒介是“所有直接的社会关系中所谓的‘来自内部’的构成部分”。这意味着,人与技术互相构成,根本不存在脱离技术的主体;而媒介,特别是当前的新技术媒介,已然突破再现论窠臼,变为构成社会的基础性要素。

依照技术哲学的思想,技术始终伴随着人类的成长。那么,如何理解当前媒介技术正在促成人类文明的巨大转型?当今媒介技术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技术发展已经使得媒介全面侵入主体,使用媒介成为人们的基本存在方式,人类文明进入“媒介化生存”阶段。首先,媒介不仅仅是连接主客体的手段,它直接参与到主体的建构中,进而打破主客体两元对立的格局。当前媒介技术的最新发展体现在,它不仅构成了有机体主体的一部分,而且正在创造非有机体的新型主体。其次,媒介不再仅仅是受制于社会结构的一个子系统,而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渗透,成为建构社会的基本动力。大众媒介时代的报纸、广播、电视,是社会结构中的专业信息系统;而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全球普及,媒介技术已转变成大众日常生活领域的普遍性实践。

当今媒介技术发展有一种趋势,其应用感受趋于隐形化,媒介仿佛是透明的,但影响力却愈发强大,社会生活中处处潜藏着媒介的印记。有学者援引梅洛-庞蒂的存在现象学指出一种流传甚广的媒介透明性观念:“意义在介质中完全显露出自身,完全抹去了介质的存在。从而以完全透明的方式来展现思想。”这种观念的谬误在于割裂了人与媒介的根本性关联。梅洛-庞蒂将身体看作“处于环境-世界中的‘媒介’”,是主体与客体、本质与现象、身体与世界的处境塑成者。梅洛-庞蒂以感性抵抗透明性观念,他认为身体-主体的人从来不是独立于媒介的存在,媒介也不可能是透明的,它通过塑造身体的知觉经验,参与到人感知世界的实践中。当今新媒介技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造就主体的媒介化生存。

媒介化生存:时空重塑

后现象学者伊德指出,“对于人类来说,没有技术的生存只是一种抽象的可能”。他描述的是技术嵌入人类文明的一般化历史状态。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或许可以说,没有媒介技术的生存已经没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可以感受到,新媒体技术的全面渗透,几乎覆盖了一个普通人生存的所有方面。智能手机成为人类的电子器官,这个媒介技术延伸的“身体”,是人类连接世界的主要界面。而那些尚未使用智能手机和移动网络的人群,他们的生存或者经由各种社会关系被编织进这个智能网络中,或者脱离网络而被整个世界边缘化,无论何种状态,都是被全球化的新媒介技术网络深深地牵制着。移动互联网逐步渗透到社会领域的每一个方面,成为社会系统不可剥离之基础架构。

时空性是规约人类存在方式的基础性要素,将媒介与人类文明的时空性连接起来的思想古已有之。古希腊哲学家中,苏格拉底是拒绝文字媒介最彻底的,他认为文字会使人类的思考能力退化,“文字只是话语无声的影子,无法记录它们的语音、呼吸和灵魂,词语会从它们被说出的语境中抽离”。颇为吊诡的是,苏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图最终采用文字形式记录下老师与弟子们的对话,留给后人一个“通过文字被传播”的苏格拉底。这是展现媒介技术影响人类文明时空性的绝妙个案。语言媒介具有显著的空间性偏向,话语主体的在场是全息、即时、不可重复的。但话语的致命缺陷又显而易见,在时间长河中它易碎且缺乏精确性。文字媒介抽离了主体在场的空间性,失去了对话交流的鲜活场景感,却获得了脱域之后的时间性。媒介技术与时空性的这种复杂联系,也与主体纠缠粘连,话语的和文字的苏格拉底,已然是不同媒介塑造的两个主体,也象征了人类文明的不同阶段。媒介技术塑造时空的能力,构成了推进人类文明转型的一股强大力量。

当前的新媒介技术改变了传统的时间性、空间性,创造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新型时空维度。就时间性而言,新媒体实现了逆转与交织。时间的可逆性从电子媒介出现就开始了。基特勒指出,声音这种被黑格尔视作“在形成过程中消失的存在”,因为新型媒介技术留声机的出现,实现了时间轴的逆转。故去的人得以“以真实声音的方式存在”。影像技术与此类似,“电影制作原则上不过是剪辑与拼接:在镜头前对连续运动或线性时间的切割”。这导致的结果就是,“各类媒体在时间上相互交错,已不再遵循线性的历史次序了”。时间的逆转与交织是一体两面的,交织是逆转的必然结果。当单一线性时间被切割,就形成了与真实时间并置的多个时间链条,它们以各种方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人类生存的多重时间性。

既然录音、影像等电子媒介已经打破了线性时间,当今移动网络技术的革命性突破又如何体现呢?时间性从来不可能单独存在,时空是一体化的,如果将空间性因素添加进来,新媒介技术对于时空的颠覆性意义就得以凸显。就当前媒介技术而言,空间突破的意义远远大于时间。卡斯特因此说,“不同于大部分古典社会理论时间支配了空间的假定,我提出的假设是,在网络社会里,是空间组织了时间”。新媒体创造了人类的一种新型空间形态——虚拟空间。真实空间、想象空间的分野由来已久。与网络建构的虚拟空间相比,语言、文字、声音、影像这些传统媒介铸造的想象空间,缺乏多重感官并置的在场以及即时性的互动,因此只是一种隐喻意义上的空间。网络空间不但创造了远程虚拟的在场方式,而且,随着移动传播技术的发展,实现了虚拟空间和真实空间的转换与交融,一种新型的空间形式——赛博空间诞生了。这种复合型空间既非真实也非虚拟,或者说既是真实的也是虚拟的,这是人类历史上继真实空间、想象空间之后出现的第三种空间形态,是一种全新意义的空间。

时空革命必然引发人之主体本身的剧烈变化。原先单一固化的时空元素,经由新媒介技术的切割与组合,从主体生存环境不断地转变为塑造主体的动力。多维时空使得单一主体复数化,同一主体拥有不同时空中的多个分身,已经不是什么奇特的偶发事件,而是大众在移动网络时代的日常生活状态。延续这个趋势的新近发展,就是以人工智能技术制造非有机体主体的探索,媒介技术的复制对象终于从外部世界指向人本身。

媒介化生存最典型的症候,就是媒介实践与日常生活的区隔正在逐渐消失。大众传播时代,机构媒体垄断了整个社会信息生产和传播的全部过程,接触专业媒介是大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看电视、听广播、读报纸等媒介接触形式,与其他社会生活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边界。大众媒介机构也被视为社会总系统的一个子系统,专司信息生产与传播。这种媒介的专业性与垄断性,被新型媒介技术的出现打破了。所谓人人都有麦克风的自媒体时代,不能仅仅理解为社会信息传播渠道的丰富与拓展,其更深层的意义在于,新媒体已经超越大众媒介的信息传递功能,成为全方位渗透于社会生活中的基础性生存架构。今日的智能手机并非加强版的电视,它深深地嵌入主体,变成了人的一个部分。媒介化生存,正在成为人类的整体生存方式与日常生活状态。

新型人类的诞生

媒介化生存的主体,是一种新型人类,这类主体的最重要特征是,经由媒介技术,人与环境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融合,主客体的边界正在逐渐消失,“有机体和环境之间的界限已变得模糊”,而计算机是“人类和环境的更大回路上的一道圆弧,计算机从该回路上接收信息,并且计算机据此使自身输出的信息产生作用”。这种主体就是赛博格,一种有机体和机器集合的新型主体,哈拉维在20世纪80年代发出赛博格宣言时,所针对的并非机器人而是整个人类——我们都是赛博格。新媒介技术持续地将机器、网络的逻辑与有机体人类的逻辑杂糅,通过最具代表性的两种方式塑造新型人类:一是以虚拟现实技术模拟人类有机体感官的身体体验;二是制造非有机体的智慧主体,即人工智能。

当前新媒介技术引发的革命是广泛而深刻的,甚至颠覆了人类延续几千年的传统观念。例如,“真实”的唯一性已被颠覆,成为一个复数的概念,真相、现实都是多重的。鲍德里亚所述电视时代掩盖了真相的“拟像”,转变成了网络社会的虚拟现实。又如互联网时代的“权力”正在转为一种“排除”的关系,典型的权力运作不是直接剥削,而是排除,将权力施予的对象排除在全球网络之外。

总之,媒介化生存意味着,人与媒介的区分渐渐地消失了,长久以来外化于人类的媒介正在不断地嵌入人自身,人类将成为最终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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