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 | 什么是民主
2020-12-01 13:2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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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辜鸿铭   来源:想当国师的哲学家们 

什么是民主

本文原载于辜鸿铭:《东方智慧》,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本篇由姚传德、宋军翻译。转载自公众号“文化与人生”.

在论说这个题目之前,我要向读者声明一下,那就是我怎么说也不是一个学者。不错,我是精通多门外国语言,但仅靠这个是够不上学者资格的。不言自明,所谓学者,必须对他所研究的事物十分的精通。迄今为止,我虽然也做过不少研究,接触了不少事物,但在浩瀚的客观世界面前,我所得到的知识是非常浅薄的。所以,读者若想从我的这篇东西里得到非常深刻的道理,恐怕会失望的。

我虽然不是学者,但对东西方的文明却也做过一些粗浅的比较。我在少年时代就被送到英国留学,在西方待了十多年,我的青年时代基本上在那度过。在那期间,我学习了欧洲各主要国家的古代语言及现代语言。通过对其语言的学习,我对西洋文明的本质做过一些初步探究。

由于我青年时代基本上在欧洲度过,因此我刚回国时对中国的了解反不如对欧洲的了解。但非常幸运的是,我回国后不久,就进入了当时中国的伟人、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幕府。我在那儿待了多年。张之洞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学者,同时也是一个目光远大的政治家。由于这种契机,使得我能够同中国最有修养的人在一起朝夕相处,从他们那儿,我才对中国文明以及东方文明的本质稍有解悟。

就这样,通过对东西方文明的比较研究,我很自然地得出了一个重大的结论,那就是,这养育滋润我们的东方文明,即便不优越于西方文明,至少也不比他们低劣。我敢说这个结论的得出,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因为现代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有着贬低中国文明,而言过其实地夸大西方文明的倾向,我想在日本大概也是这样。实际上,中日两国的青年都是通过望远镜来观察西方文明的,因而使得欧洲的一切都变得比实体伟大、卓越。而他们在观察自身时,却将望远镜倒过来,这当然就把一切都看小了。

或许,有人会要求我就中国文明的伟大之处列举一些证据。若如此,我想请他看看中国。当然,我指的不是现在共和国的中国,而是延续几千年的真正的、古老的中国。中国的总面积虽说比欧洲稍小,但是,毫无疑问,它是一个拥有四亿民众的大国,是一个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巍然耸立的大帝国,这在世界历史上是很少见的,仅此而论,谁能否认中国文明也就是东方文明的伟大呢?

如果还有些年轻的读者仍希望我就东方文明的伟大举出更有力的证据,那么,请看看日本。大家都清楚,日本是一个自然资源极其贫乏的小小岛国。但是,明治维新以来不过五十年的时间,就如蛟龙出水,迅速升腾为世界五大强国之一,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惊和赞叹。

然而,日本是怎样取得上述奇迹的呢?这是很容易回答的,那就是日本人正是依托在东方文明优越之处的基础上,才得以取得成功的。而这种文明的精神一直为日本人如同血肉一般代代相传。不错,日本是采用了西方的物质文明,但是,像铁路、飞机、军舰等西洋诸物,充其量不过是没有生命的机器而已。如果日本人没有一个伟大的灵魂,那么,又怎么能够极其有效地操纵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呢?换言之,日本所以能有今天的强大,其原因不在于采用了铁路、飞机、军舰等西洋物质文明,而在于日本民族固有的伟大精神的苏醒和发扬,这伟大精神,就来源于古老的东方文明。说老实话,诸位,如果日本人丢弃了东方文明的宝贵的神髓,那么,日本就成不了强国,我们东方民族就会失去唯一的希望。中国之所以处于目前这样悲惨的境地,主要是因为我们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将东方文明的精华部分抛却了的缘故,我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这一点。

目前,保护我们共有的东方文明精髓的重任就落到了诸位读者身上,我这次应日本大东文化协会的邀请来日本,其中有一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殷切希望诸位贤达继承、维护并发扬我们东方文明的精华,并把它的本来面目再度带回到中国。

去年,我在东京做了一个简单的演讲,其中,我陈述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东方文明就像已经建成的房子一样;反之,西方文明则像正在建设当中的房屋。为了加深对这一事实的理解,首先我们必须弄清的是他们白种人文明有这样三种。

古代欧洲的文明,当今的欧洲人称它为“Pagan Civilization”,即异教文明;在中世纪又有“Christian Civilization”,即基督教文明;今日的欧洲则尝试着建设自文艺复兴以来的第三种文明。

因此,欧洲文明在其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三个革命性的阶段。第一期是宗教改革,在那个时代,欧洲人希望通过改革宗教形式来促进文明的发展,然而这次欧战以来,欧洲到处都发生了革命,他们希望改变社会的内容,也就是希望从本质上建立一个全新的社会。

但是,自文艺复兴以来,欧洲人一直试图取代基督教文明,建立一种新型的文明——Democratic Civilization,即民主主义文明。

然而,什么是民主,也就是说今日欧洲人所希望的民主主义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相当重要。不仅对欧洲人,即便我们东方民族也不能忽视。然而,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定会使东方各国欧洲文明的崇拜者瞠目结舌。我认为欧洲人所热切希望并极力去实现的民主主义文明,就是我们中国人两千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东西。我一直这样主张。

在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解说之前,我先请诸位读者看看“民主”这一词汇的来历。

英语中的“民主”一词来源于古希腊语的“Demos”,“Demos”是农庄的意思,即农人、耕夫居住的场所,相当于中国语中的“丘”,它同商人、银行家以及财主所居住的都会相对立。由此看来,希腊语的“Demos”,指居于山间僻地的人。下面谈谈孟子对有关民主政治的基础“民”的重要性的论述。

“得之天子为诸侯,得之诸侯为卿大夫,得之丘民为天子。”

这样,大家就清楚了在中国古代,在两千多年以前,孟子就有了民主思想,它同古希腊的民主思想是何其地相似!

由是观之,在真正的民主状况下计票、投票,其人民必须是农夫、耕者等庶民阶级,而不是居住在大都会中的奢侈腐化的商人、银行家、财主等资本家阶级。我所以讲这个话题主要是想解释一下,为什么目前日本的民主运动以争取普选为目的。不过虽然如此说,即便在普选实施以后,日本的民主程度是否达到了人民所翘望的地步,还颇有疑问。

在谈论了欧洲人的“民主”同我们中国人所谈的是一样的东西之后,为了进一步的论证,我想引用一位美国学者的话,他对我们中国文化以及社会生活均作过很深入的研究,他就是美国传教士麦嘉温博士。他在《中国指南》一书中说:“在前面所述中国人的工商业生活中,可以注意到这个民族的一个显著特征,即他们的组合能力。这种能力是文明人的主要特征之一。对于他们来说,由于生来崇尚权威和恪守法纪的天性,组织与联合行动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的驯良不同于那种精神崩裂招致阉割的民族,而是由于其自我管束的习惯和地方性、公共或市政事务中长期听任其‘自治’的结果;可以说他们的国家,立于人人自治自立之上。倘若这些人中最贫穷可怜、最不文明的部分将他们自己置身于一个孤岛之上,他们也会像在原来地区生活、受过理性民主熏陶的人们那样,很快便将自己组成一个完整的政治实体。”

我讲上述的话有这样几点含义,即,第一,合理的民主主义和非合理的民主主义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第二,合理的民主政治的基础,既不是人民政治也不是为民政治,更不是依靠百姓而成立的政府,而是自然产生的对权威的尊崇。

为了证明中国人实际上已经拥有了真正的民主,我再引用一位欧洲伟大学者——迪金逊教授在《中国旅行日记》中所讲的话,他说:“中国人是民主性的人种,至少他们在对他们自身以及对周围人的态度方面,已达到了欧洲民主主义者所希望的程度。”

关于民主政治本质的论述,下面我们要谈到的是道德同民主的关系。我们诸位知道了披着欧洲外衣的“德谟克拉西”同我们东方文明所固有的“民主”,居然大体相同,可能会为以前竟然不知道而感到不好意思,其实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欧洲的那种“德谟克拉西”是未完成、不成熟的。同时必须强调的是在目前这种形式下,它含有破坏性的因素,所以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东西。

诚然,已故美国总统威尔逊曾说:“我们人类为了达到实现民主政治的目的,首先必须实现世界的和平。”他的话,我想诸位读者大概还是记忆犹新的,但是,与之相反,我认为:“与其说为了民主去争取和平,还不如说为了世界和平,必须保障民主。”诚然,我们东方民族今日所面临的实际问题是用什么方法才能防备含有破坏性因素的欧洲民主。我认为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途径就是确立贵族政治。何以见得呢?因为每个国家的臣民都希望有真正的民主,也就是希望有很好的政治。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讲,为了实现良好的政治,就必须确立真正威严的贵族政治。英国的伟大思想家托马斯·卡莱尔就欧洲的民主问题讲过这样的话,“如果说最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剧烈的拼斗厮杀给可怜的欧洲人带来了什么样的教训,那就是欧洲需要真正的贵族政治,否则,欧洲就无法继续存在下去了”。

在此处,我愿意谈谈我通过对中国历史的研究所得到的几点启示,这对加深大家对为什么在东方文明中有贵族政治出现的理解或许会有所帮助。若能真的有什么启示作用,那将不胜荣幸。

回顾中国的历史,封建制远在两千多年以前就被废除了,那时的贵族政治指武士阶级的统治,随着群雄割据的封建制被铲除,武士阶层的贵族政治也就走向了灭亡,并且,武士阶层本身也逐渐不复存在。结果,神圣的政治为乱七八糟的俗吏把持的官府所控制,从而使得中国的政治发生了倒退。政治由受人尊崇的贵族政治转向了低级的官僚政治。不过,也许官僚政治在过渡时代是必要的。后来,官僚政治终于丧失了运转能力,究其原因不外乎官僚政治只能统治民众,而不能教育群众。对民众的教育,主要是教给他们礼仪,让他们知是非,明廉耻,这需要借助政府的力量,然而官僚政治下的政府官员,只知道枯燥无味的法律,而不清楚道德、礼仪的教育在政治上的重要性。

官僚政治所招致的必然结果是事务繁杂,机构庞大。随着机构的日趋庞大,为了维持机构的正常运转,就需要从民众那里征收越来越重的税,终于使得民众不堪忍受,从而引起带有破坏性的民主运动,最终破坏了这种统治形式。

在破坏性的民主运动打碎了官僚政治之后,政治权力并没有转到民主派手里,而是转到与他们相对立的专制独裁者手里去了。在中国的那时,就形成了汉高祖的独裁。汉高祖一开始还叫嚣他是在“马上得的天下”,所以他打算依靠武力来统治天下。只是后来,由于一位大学者的献言,即政治统治只有依靠对民众的教育方能完善,因而须实行“仁政”。这样,从这时开始,我们中国人就结束了那种带有破坏性的民主,从而进入了真正的民主时代。

说到这里,大家会想到这一点,君主政治同民主政治不是势不两立的东西吗?不,事实上,对于民主政治来讲,君主的必要性比对古代封建制的意义还要重大。君主虽然是古代封建政治的一种不可缺少的魂灵。但是,对武士阶级的贵族政治而言,武士阶级同君主一样,都拥有高贵的灵魂,他们都不依靠法律、宪法之类的无生命的东西来统治人民,而是依靠他们自身所有的闪光的情操、灵魂来驾驭民众的,因而贵族政治下,不太需要作为政治灵魂的君主。但对民主政治来说,由于官吏的行动不过是无生命的整个机器的一部分,因此,必须依靠活生生实在在的君主权威即民族的灵魂来焕发民众的精神。如果没有这样伟大的民族之魂,民主政治下的官员就必然会堕落成官僚。欧洲古罗马时代,曾有过自人类史以来的最为庞大的共和政体,但是,一旦国家处于危急存亡之秋,罗马市民便如掷敝履一样,抛弃了共和政体,毫不踌躇地将所有权力付与当时的执政官。由此,我们就可以看出,民主制下,为了维持权力的稳定必须有君主的存在。

对于日本的政府以及日本的政治,我了解得极少,但在这里,我不避越俎代庖之嫌,作一些评论。我以为当今的日本各方面的文物制度都有似两千年以前的中国。明治维新时期,日本废除了过去的封建制度,因而武士阶层只能作为一个军队阶层而存在,对政治没有多少发言权。为了政策的贯彻执行,取代贵族政治的是官僚政治的建立。当然,我并不否认这一点,即日本的官僚政治对今日日本的建设以及今日世界事务发挥过前所未有的、令人惊叹不已的作用,但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此时发挥过惊人作用的官僚政治在教育日本民众使其能够自主自治,使其能够在政府不存在的情况下,也可以自己去组织社会生活这一方面,是失败了。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现在已经明显可以看出,半个多世纪的官僚政治,已使得中国往昔两千余年经历过的痛苦,现在又在新兴的日本身上重现了。

我认为,当今的日本所面临的真正的危险是官僚政治,而不像一部分知识分子认为的那样在于军国主义。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官僚政治容易导致可怕的、危险性的、破坏性的民主运动的发生。而且,从中国的历史看,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之后所建立的政治,仍然也必然是官僚政治。真正的、贵族政治的、满洲朝廷的一统,因长毛贼之乱而丧失权威,又经过宰相李鸿章时代之后,中国的官僚政治便大大地伸张了势力。

因此,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只要是东方民族,在当前,为了防止发生破坏性的民主运动,所要做的第一要务就是打倒官僚政治,建立真正的贵族政治。

然而,贵族政治该如何建立呢?

对此,我的答案是极其简单的。首先,诸位读者必须明白,如果仍保留因崇洋媚外而来的议会政治和普选,那就不能建立真正的贵族政治。因为不必看其他国家的情况就可以知道,普选不过是个空名,人民所选举的只是那些靠嘴皮吃饭的政党里的政客,而政治权力依然为官僚所独占。

其次,要对民众实施高等的教育。我所说的高等教育,主要是要贯彻民众教育的实质,使人性从根本得到校正,使民众的行为能够自然地、本能地沿着正确的轨道发展。当今世界所以陷入混乱不堪的境地,主要是因为低俗的教育过于泛滥的结果。那么,怎样才能使民众的教养得到实质性的普遍的提高呢?法国的罗兰曾说:“要想使全体民众都得到良好的教育,关键在于对部分阶层首先进行高等的教育,只有待对这部分人的高等教育成功之后,才能面对全民。美国通俗教育非常普及,但由于缺乏高级的教育,一般的民众智能平庸,举措粗笨,精神浮薄,缺乏为人的基本的知识,这种缺陷若要弥补,必须经过漫长的岁月方可做到。”

最后,我给民主到底是什么做个结论,真正的民主,其实质不在于民主的政治,而在于民主的社会。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民众即便不了解投票的方法以及内容,未曾有这方面的体验,也能自然地约束自己的行动,即便不依靠政府,也能得到社会文化的精华。为了创造这样的社会,如我以上所说,首先,必须实现贵族政治。然而真正的贵族政治必须依靠对民众自身高级教育的完善,即实质性地提高民众的修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最终实现我们的理想。

最后,在结束拙稿之前,我想指出的是,我们东方文明中所说的“王道”指的就是民主社会的理想,也就是拥戴有德君主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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