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芒格书院 ，作者楚尘

01.

人非常奇怪，他有时候需要的其实是最没有价值的价值

大家好！今天其他嘉宾讲的都是有价值的东西，尤其是价值投资。我要讲的文学，相比起来俨然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但人非常奇怪，他有时候需要的其实是最没有价值的价值。

就比如你们跑马拉松，跑到最后你们不是靠吃牛排、能量棒来补充能量的，你跑到精疲力竭的时候，想起的可能是《百年孤独》，或是《老人与海》，说不定想一些这样的东西，就能缓解你的压力，分散你的注意力，也许就能跑出更好的成绩。

我喜欢的一位作家没有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这位作家叫库尔特·冯内古特，他有一篇很著名的小说，对我影响很大。小说写人类到了2081年，人人都平等了，谁比谁更聪明、美丽、勤奋、强壮、善良……才华横溢……都要受到惩罚，这个世界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有时候我很感慨，我们讨厌一种生活向往另一种生活的时候，如果让你如愿以偿，其实又会陷入到另一个极端。其实从来就没有更完美的生活。人是多么复杂呀！

《2081： 冯内古特短篇小说全集》全2册

楚尘文化 | 中信出版 2019

▲ 冯内古特作品英文版

我今天要讲的是诺贝尔文学奖，大家都很熟悉，它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影响甚大。如果从投资的角度去分析它的话，可能也是一个最成功的案例，我不知管理这个基金的人是谁，但若跟芒格、巴菲特比起来的话，是毫不逊色的。这个基金经营到现在，远远超出了最初的价值。

1895年阿尔弗雷德·贝恩哈德·诺贝尔修改了他的遗嘱，从他的基金里面拿出94%的份额，也就是3200万瑞典克朗设立诺贝尔奖。当时他设立的这个基金是用来颁发文学、化学、物理、和平奖，还有一个生物或医学奖的。这笔钱其实没多少，1000万瑞典克朗就相当于现在的110万美金，很少，但是一直到现在，颁发了这么多年，还能存续，而且影响越来越大。在座的很多嘉宾是搞投资的，可以去研究他们是如何管理基金的。这是价值投资的一个典范。

02.

我理解的文学是什么？

我讲诺贝尔文学奖之前，想先分享一下我理解的文学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可能文学说到底还是语言的艺术，文学和新闻、故事，唯一的差别永远是语言的差别。当然，文学还包括小说、诗歌、散文、童话、戏剧等题材。

文学的概念，教科书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和理解，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美国作家讲的话，他认为文学就是人学，他说：

所谓小说，就是讲做人这件事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美]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1962—2008）

我挺喜欢他这样讲小说。

关于文学的标准

我们经常讨论文学到底是什么，什么是最好的文学或者是最牛的文学，我自己的感受是，如果按照艺术的标准，那么文学就是创造的力量。文学不是那么容易创造的，比创造百米赛跑的世界纪录还难，哪怕仅仅超越0.001秒。按照故事的标准，文学就是虚构的力量。这两个我觉得都是文学的基本标准。

我心目中的文学还有三个层次，好的文学是由优秀的作家来完成的。好看的文学就不一定，因为好看是指有一个很好的故事，但并不一定是好的文学。当然，每个人理解不一样。好卖的呢？很多畅销书卖得很好，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喜欢，这一类就更是次之了。

那么何谓优秀的作家呢？

可能大家也看到，很多好的小说，或者被人推荐的小说，你看完以后毫无反应，真的一点点感受也没有。那算不算优秀作家的作品？什么样的作家才是最优秀的作家？我自己总结的是，优秀的作家，能用创造性的语言准确地表达他对这个时代、人的感受。一个优秀的作家能够用他的作品与自己所处的时代对话。

文学这种艺术形态，在20世纪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扬光大。仅就20世纪文学而言，我这里例举了几类作家。

超一流的作家

就是文学里的珠峰。20世纪的话，我觉得这三个作家是属于超一流的：普鲁斯特（1871—1922)、詹姆斯·乔伊斯 (1882—1941）和卡夫卡（1883—1924） 。但是这三个人都没有拿到诺贝尔文文学奖，所以可以说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最大的失误。

一流的作家

像托马斯·沃尔夫、福克纳、海明威、加缪、萨特、穆齐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辛格、马尔克斯、波拉尼奥……这些我觉得还是非常很好的。

最前面一位托马斯·沃尔夫，前几年有一部电影叫《天才捕手》，其实有讲到他与编辑之间的故事。《纽约客》评价他的创作力极强，与他同时的作家中，没有一个人具有他那样的热情、能量和对语言的控制力。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很多作家的写作。其实20世纪美国作家受他的影响很大，海明威、福克纳、斯坦贝克，这三个人都受到了他的影响。在美国文学史上，大家可能觉得马克·吐温影响大，但真的不如托马斯·沃尔夫。

▲ 《天才捕手》电影海报

海明威和福克纳经常打笔仗，吵到最后就是要争谁是美国最牛的作家。他们都自己排过次序。海明威排的，第一个是托马斯·沃尔夫，第二个是自己，第三个是斯坦贝克。福克纳排的，自己排在前五名里，海明威排在他之后，但是托马斯•沃尔夫还是排在第一。这个游戏很有趣。

二流作家

其实谁是一流、二流作家，我的分类也很主观。如果我们要较真的话，是无法讨论的，谁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排次，所以这里也只能算是我个人的阅读兴趣吧。比如米兰•昆德拉、纳博科夫、川端康成，以及库切、奈保尔、斯坦贝克、索尔·贝娄、杜拉斯、村上春树……这几个作家其实也都很厉害，其中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影响很大，梁家辉参演过一个电影叫《情人》，大家应该都看过，就是根据她的作品改编的，这也是梁家辉的成名作。

▲《情人》电影海报

▲《情人》法语版

中国作家我喜欢沈从文、汪曾祺、废名、王小波、苏童、朱文……这几个都很好。据说沈从文是中国第一个跟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的作家。

比较著名的文学奖，除了诺贝尔文学奖，还有一些国际大奖，我也大致的分享一下。比如说日本的芥川龙之介奖、直木奖，芥川龙之介奖是日本的新人奖，它是以艺术为标准的文学奖项，有一大批著名的作家都是从这个奖项走出来的。直木奖是日本的通俗文学奖，像东野圭吾、司马辽太郎等都拿过。

美国的普利策小说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其实也是含金量仅次于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奖。布克奖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奖项。龚古尔文学奖是法国最著名的文学奖项。中国的文学奖也有很多，比如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等等，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03.

我心目中的诺贝尔奖

现在讲一讲我心目中的诺贝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可以得到一块金牌，一张证书，还有一份奖金。202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奖金是1000万瑞典克朗，相当于700多万人民币。

诺贝尔文学奖到2020年，总共有117位得主，有114个都是第一次获奖，4次有2个人分享。

第一位得奖的是法国的一位诗人，就是普吕多姆。当时第一届奖其实准备是给托尔斯泰的，有故事是这么讲的，托尔斯泰当时已经是一个如日中天的大作家，他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奖，就说，算了吧。所以也就没拿。

▲ 苏利·普吕多姆（Sully Prudhomme，1839—1907），法国现代诗人。代表作有诗集《长短诗集》《考验》《孤独》，长诗《幸福》，散文集《诗诫》等。

最年轻的获奖者是1907年的英国作家吉卜林，42岁获奖。现在很多孩子喜欢读他的那本《丛林之书》。年龄仅次于他的是195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贝尔·加缪，当时也是很年轻的一个作家，44岁获奖。

加缪的经历其实跟莫言有点像，也是出生在一个很悲惨的家庭。阿尔及利亚当时还是法国的殖民地，还没有独立，他家当时是第一代去法国的移民。在法国期间生活并不如意。他的妈妈其实不怎么识字，爸爸在马恩河战役中阵亡。他实际上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守门员，现在正好是欧洲杯，我们也可以看到法国足球其实很强的。加缪11岁到17岁都在练习当守门员，后来父亲去世了，他就没有继续练下去。这个故事很奇特。如果加缪有机会继续练守门员的话，他就不会写作。

▲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法国作家、哲学家，存在主义文学、“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主要作品有《局外人》《鼠疫》等。

加缪的故事还有很多值得讲的。他一个是很年轻就成名的作家，二十多岁就写出了最著名的小说《局外人》，还有一本叫《鼠疫》，就是写瘟疫的。现在疫情来了以后，从SARS到现在，大家都在谈论这部小说，所以也有更多的媒体关注这部小说。他1957年拿诺贝尔文学奖，这一年可以说是年轻者的高峰，大家都知道杨振宁、李政道，他们也是同一年获奖的，你们在网上可以看到他们的视频，那时候都非常年轻，杨振宁和李政道也就35岁、36岁左右，这种年龄拿诺贝尔奖的话，过去、以后都是很难再现的。加缪获奖四年后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同车的出版人米歇尔·伽利马也不幸遇难。

最老的获奖者—— 88岁的莱辛。看一下这个获奖时间，2007年，很奇特的时间，与最年轻的获奖者吉卜林正好相距100年。而且他们都来自英国。

▲ 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2013），笔名简·萨默斯，英国女作家，代表作有《金色笔记》等，被誉为继伍尔芙之后最伟大的女性作家。

第一位拒领诺贝尔文学的是法国作家萨特，是在1964年。诺奖其实有两个人是拒领的，一个是主动拒领，就是萨特，还有一个是被动拒领。那是在1958年，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他当时如果接受的话，很可能连自己的生命都保不住，所以是被动拒领。

▲ 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法国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代表作有《恶心》《存在与虚无》《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等。

关于萨特拒领就有很多故事。如果你看过萨特和加缪的传记，传记里面其实会提到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因为加缪比萨特小8岁，但是他得奖却比萨特还要早7年，1957年拿到的。加缪去世4年之后的1964年，萨特才拿到这个奖，而且，在加缪拿到诺奖的时候，萨特已经写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比如《存在与虚无》《恶心》《理智之年》《墙》《死无葬身之地》等，他那时已经是最有影响力的世界级作家了。这些故事非常耐人寻味。

诺贝尔奖因为两场战争而停止颁发，一战时期是1914—1918年停止颁发，二战时期是1940-1943年连续4年没有颁发。

诺贝尔化学奖、物理奖由两三个人共同获得、平分奖金的很多，但是文学奖其实还是很少的，一共仅4次。

诺贝尔文学奖各个国家、语种的获奖频率我也统计了一下。获奖最多的作家还是用英语写作的作家，英语的包括来自英国、爱尔兰、美国等国的，加起来一共33个左右。法语的也很厉害，现在拿诺贝尔文学奖最多的国家就是法国。我认为，世界文学的中心在欧洲，欧洲的文学中心在法国，所以如果是跟法国有很大关系的作家，其实是很容易得奖的，像海明威、福克纳，他们在巴黎的文学圈其实是影响很大的。福克纳194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美国人其实都不太知道他，但那时候萨特已经极其赞赏他，还给他的小说写过很长的序言，结果最后不能放在书的前面，只能单独出一本书。

2000年，法国华裔作家高行健获奖，他的祖籍是江苏泰州的。其实在2000年之前一直有传闻说诺贝尔文学奖一定要给一个中国作家，当时说可能是北岛，有一年甚至说有95%的概率要给北岛，但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也一直没给到北岛。

亚洲有一些得奖的，像泰戈尔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日本也有好几个，有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等。前几年因为中国人一直没有拿诺贝尔文学奖，大家就都讨论说，是不是因为作家的译本太少的缘故，类似这样那样的原因很多，也只能算是有趣的谈资。川端康成的获奖就是一个特例，他其实相当于只凭三篇小说：《雪国》《古都》《千只鹤》，就拿了奖，当时诺奖评委所能读到的仅仅就这三部作品的译本。奈保尔其实是印度裔的作家，在英国写作。石黑一雄也是在英国写作的日裔，2017年获的奖。

女作家也不少，有16位。特别是2000年以来，拿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还挺多的，包括多丽丝·莱辛（2007）、赫塔·米勒（2009）、门罗（2013）、阿列克谢耶维奇（2015）、托尔丘克（2019）、露易丝·格丽克（2020），等等。

诺贝尔文学奖最出人意料的得主有几位：

邱吉尔（1874—1965），1953年获奖。他是一位政治家。

柏格森（1859——1941），1927年获奖。罗素（1872—1970），1950年获奖。这两位首先是哲学家。重要的成就似乎并不来自文学。

2016年获奖的是鲍勃·迪伦，亦是如此，一位音乐家被作为诗人获奖。

2000年以来，我觉得在中国销售得最好的两位作家，是马尔克斯和帕慕克。我觉得施宏俊先生是中国最成功的把诺贝尔文学奖揽在怀中最多的出版人，而最早的就是帕慕克。2005年我刚刚从南京搬到北京，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在做一本书，名字叫《我的名字叫红》。这个书名特别好。一年之后的2006年，帕慕克得奖了。他还引进了奥地利的彼得·汉德克，以及2020年得奖的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连续成功地出版了三位诺奖得主的作品，这是一个神话，是很难复制的。非常不容易，比中彩票还难。出版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其实需要实力和一点运气。因为都是没有拿奖之前就买下作家版权的。像彼得·汉德克其实做了很多年，2019年才获奖。

▲ 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1942年12月6日出生于奥地利克恩顿州的格里芬。奥地利小说家、剧作家，主要作品有《骂观众》《无欲的悲歌》《痛苦的中国人》等。

再来讲讲马尔克斯。马尔克斯影响最大的作品就是《百年孤独》。这本书之所以能这么大卖，我觉得可能跟百年孤独的版权在中国的情况也有关系。其实早在20世纪80年代，《百年孤独》就影响了很多中国作家，比如莫言、余华、苏童、格非，等等。再加上马尔克斯的版权一直没有向中国开放，因为马尔克斯的代理人卡门老太太，认为中国人太不讲道德，盗版书出了那么多年。因为2000年之前中国还没有加入世界版权组织，所以她说，中国要出版的话，先要赔很多钱，赔了之后才能授权。中国有太多的出版社盯着马尔克斯的作品，但都没有获得授权，后来还是有一家民营公司成功地买下了他的版权，这家公司几年前也在A股上市了。

▲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José de la Concordia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哥伦比亚作家、记者和社会活动家，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代表作有《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

04.

一个人和一家出版社的故事

下面介绍的这位作家是詹姆斯·乔伊斯的学生萨缪尔•贝克特。为什么要讲他？其实是想介绍一家做得很成功的出版社，法国的午夜出版社。因为这个出版社有两位作家先后获得了诺奖。

萨缪尔是爱尔兰的作家，但是用法语写作。1950年的时候，当时他有可能不能再写作了，因为他已经快要无法生存了。他的作品被很多出版社拒绝出版。最后他终于找到这家午夜出版社的出版人兰东时，兰东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出版他的书。但萨缪尔也没有因此就感到高兴，回家还跟他的太太说，有可能兰东出版了我的作品，他的公司就会倒闭。但是19年后，他拿了诺贝尔文学奖，大约又过了15年，兰东公司的另外一位作家，就是克洛德·西蒙，一位法国作家，又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

▲ 兰东（左）与目前据说最有潜力夺得诺奖的法国作家让•艾什诺兹（右）

▲ 巴黎六区的贝尔纳-帕利西街

▲ 午夜出版社的正门和橱窗

萨缪尔·贝克特其实影响很大，当年他被十几家出版社拒稿的那本书，叫《莫罗瓦》。但他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其实还是戏剧文学，《等待戈多》这本书大家应该都很熟悉，当时在巴黎演出是非常轰动的。

左：《等待戈多》用法文写成，于1953年1月5日在巴黎巴比伦剧院首演，由罗歇·布兰导演，引起轰动，成就了萨缪尔·贝克特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剧作家之一。作为荒诞派戏剧最具知名度和代表性的作品，《等待戈多》也成了20世纪戏剧创作的巅峰和典范。

右：《终局》用法文写成，是与《等待戈多》齐名的荒诞派名剧。《等待戈多》的导演罗歇·布兰于1957年4月3日将它搬上舞台，在伦敦王家宫廷剧院用法语完成首演。

再比如好多人不知道的那位得了诺贝尔的华裔作家高行健，可能有人看过他的小说《灵山》或者其他作品，都是写过去中国的故事，会觉得写得也就那样。其实他的最高成就也还是戏剧，因为法国的戏剧舞台特别多，高行健写了很多戏剧，影响很大。

午夜出版社其实规模很小，从来没有超过10个人，到现在也依然很小。最早的办公室还保存在巴黎六区的贝尔纳-帕利西街上。最初的大门连门铃都没有，现在的都是后来装的。

下面这位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一个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是1978年的诺贝尔文学得主。我觉得这个作家是有点捡漏得来的。因为我从2000年开始就关注他的版权，一直没有开放，后来从2003年开始每年都要问到。2011年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消息，可以买了！我个人觉得得到他的版权真是捡漏的。这个作家是我特别欣赏的一个作家，写得特别好。

▲ 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我讲一篇辛格的短篇小说，写的是一个鳏夫和一个弃妇的爱情故事。一个镇上有一个助教，很穷，穷困潦倒，潦倒到什么程度？连新鲜的面包都买不起。就这么一个人，他也是要向往爱情的。他喜欢上了镇上的一个弃妇，但不敢表白，因为知道她是不会喜欢他的。所以他在深夜扮成魔鬼，潜入到弃妇的家中，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征服了她。他每天夜里跟弃妇约会，然后天快亮的时候离开，所以弃妇永远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这样的故事，写到这儿为止，就还只是一个简单的民间故事了。辛格写了一个很高级的结尾：因为这个人后来很少吃得上一口热食，只能靠干硬的面包屑充饥，身体越来越差，有一天就死了。弃妇这一天早晨起来，外面白雪皑皑，在雪地上，她看到四个抬棺人抬着一个担架。盖单上覆盖着雪花，尸体的脚戳在外面。她说，哦，今天又死了一个人。很难过。走过去问，原来是那个穷困潦倒的鳏夫。于是她为他祈祷，感到无尽的忧伤。她决定送他一程，送他到下葬的地方。从此以后，她一直一个人过。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她自始自终仍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魔鬼”，就是跟她约会的那个人。过去的生活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只有一个永远不能说、谁也不会信的秘密。

这部作品写得太高级了，写透了人世间的辛酸和悲伤。这就是好的文学与民间故事、新闻故事的区别。

楚尘文化引进了辛格最重要的7部作品，2部长篇小说，5部短篇小说集，明年将会陆续出版：

01

《卢布林的魔术师》

The Magician of Lublin

小二 译

内容简介：

《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主人公雅夏·梅休尔依靠自己的勤学苦练，成了一个“带着一个手风琴、牵着一只猴子的街头艺人”，又成为很有名气的卢布林魔术师。而命运多艰，他的人生道路才刚开始。

02

《冤家，一个爱情故事》

Enemies, A Love Story

杨怡 译

内容简介：

作者第一次将背景置于美国，在二战大屠杀期间，主人公赫尔曼靠非犹太女佣——雅德维加的帮助，而在农村的草料棚里熬过三年，他躲过了两次纳粹的搜捕，家人却死于大屠杀，移民到美国的赫尔曼以世俗的仪式迎娶了雅德维加......

03

《傻瓜吉姆佩尔》

Gimpel, The Fool and Other Stories

郭国良 译

内容简介：

收入他所创作的广受读者喜爱的《傻瓜吉姆佩尔》《玩笑》《妻子是杀手》等短篇小说。它们展示了生活在波兰和美国的犹太人的人生百态，熔嘲讽、诙谐、智慧于一炉，精彩纷呈。

我国著名作家余华和苏童在谈到“影响我的10个短篇小说”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傻瓜吉姆佩尔》。

04

《短暂的周五》

Short Friday and Other Stories

王宇光 译

内容简介：

在这部短篇集中，对于过往的岁月，辛格高超的叙事技巧创造了一次次丰盈的感官体验，能让读者尽情地沉浸其中。上一秒你或许还觉得不寒而栗，下一秒就体会到醍醐灌顶。收录有《泰贝利和她的魔鬼》《大和小》《血》等短篇小说。

05

《卡夫卡的朋友》

A Friend of Kafka and Other Stories

王宇光 译

内容简介：

这部短篇集的故事刻画了波兰贫民窟犹太人的生活及其不同寻常的逃亡轨迹。主人公依旧是一些孤独的人，如备受折磨的拉比，铤而走险的异教徒，异想天开的妇人。收入有《卡夫卡的朋友》《一个冬夜里的客人》《钥匙》》等短篇小说。

06

《羽毛皇冠》

A Crown of Feathers and Other Stories

傅晓微 译

内容简介：

“如果真相存在，那它就像羽毛皇冠一样复杂且隐蔽。”辛格《羽毛皇冠》的结尾这样写道。收录的24个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了解个体自身和周遭事件的真相是多么的困难。收入有《羽毛皇冠》《在康尼岛的一天》《俘虏》等短篇小说。

这部短篇集曾与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一同获评1974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年度最佳小说。

辛格的这些作品都很棒，值得反复读。他写的不仅仅是波兰的故事，而且也是全人类的故事。辛格是波兰裔美国作家。波兰这个国家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我非常关注的，每一位都很不了起。这个国家二战的时候差点被夷为平地，差点被纳粹灭亡。他们的国歌名字就叫《波兰没有灭亡》。这个国家一共有6个拿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最早的是显克微支（1905年），其他还有弗拉迪斯拉夫·莱蒙特（1924年）、切斯瓦夫·米沃什（1980年）、维斯瓦娃·辛波丝卡（1996年）和奥尔加·托尔丘克(2019年)。

辛格是1978年拿了奖。仅隔了一年，1980年又颁给了另一位波兰作家米沃什，1996年给了辛波斯卡，2018年给了托尔丘克，为什么这个国家有这么多作家获奖？因为有博大的文化传统和深厚的底蕴。波兰不仅仅在文学上，其他的艺术形态，比如音乐艺术等也都非常厉害。但是这个国家人口其实很少，只有大概4000万，相当于半个江苏（江苏是8000万人口），面积也很小。所以是非常牛的。

05.

好的译者能够译出小说中的诗意

最后还想讲一讲文本。我这里列举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两段文字译本的比较。如果在大学的时候你都读过，如果这两段你都知道的话，你可能就是一个懂马尔克斯的读者了。

《百年孤独》译文比较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霍乱时期的爱情》译文比较

无法回避，苦巴旦杏的气味总是使他想起爱情受挫的命运。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跨进依然昏暗的房间时，他就闻到了这种味道。
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刚一走进还处在昏暗中的房间，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就察觉出这种味道。

第一段话最著名，后来好多作家都喜欢这样写，许多年之后怎么怎么样，然后再回过头来写这个故事。

下面这一段是2014年诺奖得主、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作品片断。我觉得他写得极好。其实就是写一个人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等人，但是这个开头非常震撼，大家可以感受到写出了诗意和节奏。而好的译者能够译出小说中的诗意。

我什么也不是。这天晚上，我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的一个淡淡的身影。我等着雨停下来，这场大雨是于特离开我时开始下的。
——《暗铺街》，[法]莫迪亚诺著，王文融 译

《暗铺街》

[法]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王文融 译

译林出版社，1994

这一段出自我们刚才讲过的加缪，出自《局外人》。我觉得他的小说的语言简洁充满弹性，有巨大的想象空间。

玛丽问巴黎如何，我对她说：“很脏。有不少鸽子，有些黑乎乎的院子。人们有白色的皮肤。
——《局外人》，[法]加缪 著，郭宏安 译

《局外人》

[法]阿尔贝・加缪

郭宏安 译

译林出版社，1998

福克纳（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语言也是非常好的。你看他写的：我的手能看见一些东西，我能听见天色一点点黑下来的声音。他把人的那些功能都反着写，那些通感充满了迷人的魅力。

墙旮旯里已经是黑黑的了，可是我能看得见窗户。我蹲在墙旮旯里，手里拿着那只拖鞋。我看不见它，可是我的手能看见它，我也能听见天色一点点黑下来的声音，我的手能看见拖鞋，可是我看不见自己，可是我的手能看见拖鞋，我蹲在墙旮旯里，听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的声音。
我们走到窗前，朝外面望去。那黑影从昆丁那间房的窗子里爬出来，爬到了树上。我们看见那棵树在摇晃。摇晃的地方一点点往下落，接着那黑影离开了树，我们看见它穿过草地。这以后我们就看不见它了。
——《喧哗与骚动》，[美]福克纳著，李文俊 译

萨特的语言更是特别。

我看见我的手，我的手摊在桌子上。它活着——它就是我。它张开，手指分散，各有所指。它是背朝下躺着。它把它的肥胖的肚子对着我。它的样子像一只翻了身的动物。手指就是爪子。我很喜欢使手指舞动，舞动得很快，像一只翻身的螃蟹的脚爪一样。螃蟹死了，脚爪都收缩起来，聚拢在我的手的腹部。我看见了指甲——这是我身上唯一没有生命的东西。
……我感觉到我的存在。这两只在我的臂膀末端乱动着的动物，就是我。
……我孤单一个人，可是我像一支军队进袭一座城市那样地走着。
——《恶心》，[法]萨特 著，郑永慧 译

还是回到开头（对文学是什么的讨论），文学语言的最高级还是体现在诗歌中。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有很多优秀的诗人，其实都是非常好的，但是中文翻译也要好。比如冯至，是最优秀的德语译者之一，我还没有读过超过他的译笔。

06.

文学语言的力量巨大

大学时代想写情诗的话，里尔克的这首《爱的歌曲》是必须要学的，写得特别好。就看开头几句就很迷人。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秋日》节选，[奥地利]里尔克著，冯至译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
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
啊，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
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
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我们被拉在什么样的乐器上？
什么样的琴手把我们握在手里？
啊，甜美的歌曲
——《爱的歌曲》，[奥地利]里尔克著，冯至译

▲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早期代表作为《生活与诗歌》《梦幻》《耶稣降临节》等；成熟期的代表作有《祈祷书》《新诗集》及《杜伊诺哀歌》等。此外，里尔克还有日记体长篇小说《马尔特手记》。

下面这首是顾城的作品，影响也是极大。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一代人》，顾城

▲ 顾城（1956—1993），男，原籍上海，1956年生于北京一个诗人之家，中国朦胧诗派的重要代表，被称为当代的“唯灵浪漫主义”诗人。

这首是一个当代诗人周公度的作品，其实写的事都很简单，但是写得特别好，写透、写尽了千古情事。

《好运气的人》
周公度
古代的书上，
有许多好运气的人。
他们爱一个人，
就爱到死。
古代的坟墓里，
也有许多好运气的人，
他们爱一个人，
就埋在一起。

有好多人问，好的诗歌到底是什么东西？其实没有什么神秘的，就是你读了以后就像自己写的，好像跟你很有关系的，写的是你很熟悉的，但是你看完以后又有陌生化的体验的东西。

下边这首诗我也觉得写得特别好。尹丽川把四大名著用一首诗写出来，就让人特别有深刻的印象，这不是简单的组合，而是一次神奇的创造。

《旧日理想》
尹丽川
看红楼梦长大
生一颗水浒的心
在三国纷飞的年代
独自去西游
……

好的文本太多了，我今天只是略有提及，以后有机会再和大家一起分享。

07.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谁？

每年的十月国庆节一过，就要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我们也来畅想一下，今年会花落谁家。

是加拿大的阿特伍德，还是中国作家阎连科，或者肯尼亚的恩古齐·瓦·提安哥、叙利亚的阿多尼斯？喜欢跑马拉松的村上春树今年是有望？韩国的高银、中国诗人北岛、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以及我们所熟知的保罗·奥斯，让我们先猜猜看。

上排（由左到右）：阿特伍德、 阎连科、 恩古齐·瓦·提安哥

中排（由左到右）：阿多尼斯、村上春树、高银

下排（由左到右）：北岛、哈维尔·马里亚斯、保罗·奥斯

其实大家都有共识，诺贝尔文学奖也不是文学最高水平的代表，仅仅是一个游戏。有时候风水轮流转，因为现在中国影响力越来越大，可能5—10年之内还会再给一个中国作家，比如北岛或者其他的中国作家。

塞萨尔·艾拉是我五年前引进版权的西班牙语作家，他是阿根廷最有希望拿诺奖的作家，因为阿根廷有好多大作家，比如科塔萨尔、博尔赫斯，都与诺奖擦肩而过，有些是因为活得不够长，有些是其他的原因。

▲ 塞萨尔·艾拉：近年来最受关注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 塞萨尔的作品列表和目前推出的中文本书影

最后列一下我个人喜欢的十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福克纳（1897—1962），1949年获奖

海明威（1899—1961），1954年获奖

加缪（1913—1960），1957年获奖

萨特（1905—1980），1964年获奖

辛格（1904—1991），1978年获奖

马尔克斯（1927—2014），1982年获奖

辛波丝卡（1923—2012），1996年获奖

达里奥·福（1926—2016）,1997年获奖

库切（1940— ），2003年获奖

特朗斯特罗姆（1931—2015）,2011获奖

说到底，文学还是无用的东西，就像头顶上的太阳、空气。如果没有太阳，这个世界多么暗淡无光，如果没有空气，就没有活着的人类。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需要一些离开地面的东西。否则不成其为人。文学也许就是太阳、空气，对我们来说虽然不值钱，无用的。但细思之，恰恰是对人最有用的东西。

我觉得人最大的价值，还是做与自己想象力平行的事；最幸福的事，我觉得可能还是做不违背自己心愿的事吧。如果人生不是很完美，可以借文学的通道去感受、理解不一样的人生。从这方面来讲，也许这就是无用的文学的有用的价值。